几千年的中国社会,个人利益始终没有能够在社会平等的基础上生长起来,我们奉为圭臬的是,集体利益永远高于个人利益。因为集体利益的“王道”性质,所以严复提出的“群己权界”至今仍是一个生动的口号,所以当我们看到“个人利益高于一切”这个命题时都忍不住要讨伐它的荒谬性。
其实,远在公元前八世纪的古希腊,盲人荷马已经通过他的《伊利亚特》思考这个问题了。这种来自远古时代的思考,烛照了人类的几十个世纪,并有可能还要继续烛照下去。
多少年对《伊利亚特》说不出所以然的我近几年突然喜欢上它了。我喜欢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为争夺一个女子——海伦打了一场历时十年的战争,我更喜欢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为捍卫个人利益的至高无上性而采取诸多匪夷所思的行动。
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无视战利品或猎获物的分配事关部族利益的敏感性,无视部族首领对战利品或猎获物的拥有和捍卫关系到个人的荣誉和尊严,无视阿喀琉斯在希腊联军中的地位和作用,人性的贪欲和权势的居高临下使他强行霸占了阿喀琉斯的财物和女俘并当众侮辱了阿喀琉斯。在人类历史上,在上者的淫威与在下者的抗争角逐的结果,往往是在上者的淫威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在下者的抗争蜕变成行为和心理上的顺从并予以竭力歌颂,犹如被劫持女子爱上劫持者、被专制者爱上专制者一样。但是,令阿伽门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侵害的对象是阿喀琉斯,一个在战场上令特洛伊人闻之丧胆的人,一个不畏死亡视勇敢为最高荣誉的人,一个为捍卫个人尊严和名誉而敢于和任何强权进行抗争的人。所以,当阿伽门农强行霸占了阿喀琉斯的财物和女俘并当众侮辱了阿喀琉斯之后,阿喀琉斯表现出极度的愤怒,如果不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阻止,他将立即杀死自己的主帅阿伽门农。于是,阿喀琉斯愤然置整个希腊民族的利益于不顾,不仅从此拒绝出战,而且祈求宙斯让希腊人多流血牺牲,他闲坐于帐篷里眼看着自己的同胞一批又一批地死于特洛伊人的刀箭之下而无动于衷,即使希腊联军中的名将和他的朋友劝他,即使阿伽门农后来登门谢罪且归还了霸占的财物和女俘,也不能改变他的态度。如果不是他的朋友借他的甲胄上阵被特洛伊人杀死让他悲痛欲绝、宿怨顿消的话,他才不会主动捐弃前嫌,最后浴血于特洛伊战场并被特洛伊人的箭射中他的致命处——脚后根而死,他也不会成为荷马笔下里的英雄人物。
在上古时代,从原始氏族社会中萌生的个人意识,在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身上,竟成了西方文化的重要开端,即重视个人的具体利益,重视个人的生命价值。尽管阿喀琉斯所捍卫的利益和国家或者民族所捍卫的利益一样具有嗜血性与原罪性,但他所开创的尊重并进一步规范每一个个体的具体利益,让每一个个体在社会上作为独立者而不是作为依俯者而存在,最大限度地创造整个社会的自由、平等与公正,无疑成了推动西方社会发展的原动力。盲人荷马在状写自己的民族英雄时,对阿喀琉斯的冲天愤怒歌之、叹之、觞之不足,最后又让他死于他母亲的疏忽上(阿喀琉斯的母亲海神之女忒提斯怕儿子死于敌人的刀箭之下,曾倒提阿喀琉斯的双脚将他全身浸在冥河水中以使其刀枪不入,但是,特洛伊人的暗箭恰恰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后根,那是被他母亲的手挡住惟一没有被冥河水浸泡到的地方)。个人利益至上成就了阿喀琉斯也毁灭了阿喀琉斯,西方社会在追求个人价值至上的历程中创造了自由、平等的秩序也让个人价值至上而困顿不已。盲人荷马那戚然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后人,从荷马时代开始,就已经有智者对本民族的“脚后根”进行反思和自省了。
中国文化不会绝对不可能产生阿喀琉斯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出现像荷马那样睿智的哲人,妄自尊大的集体主义在浑浑噩噩中似乎不存在“脚后根”问题,所以,我们更有充足的理由嘲笑荷马,批判阿喀琉斯的个人主义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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